要向小车敬礼

  以前发过，作一些修改后重发。

我是在大巴山深处的山村里长大的，童年于我，或于其他山村的孩子，并无多少乐趣。

夯土的地板，在雨天里会回潮，层层叠叠的黑色瓦片挡不住巴山夜雨。偶尔，雨水会落在被子上，睡一晚，身上会长湿疹。要用手一遍一遍地去抓湿疹，这样才不会痒。那时候的皮肤很嫩，抓几下，或十几下，湿疹处就会渗出血印来。治湿疹的偏方是将艾草和水一起烧开，稍凉后装在大盆里，用来洗澡。夏天里，大人给小孩子洗澡都是露天洗的，隔壁的同龄女生有一次偷看，她觉得有趣，我读高中时，她就嫁到了山后面的那个山村。我上次听到她的事，是年前我妈说有一次大家一起吃酒席时，她自带了两个打包盒，每上一个菜，她就先往她的打包盒里夹几筷子，一边说她男人有两个儿子要养，很辛苦。

老屋的屋顶

我是到今天中午才最终决定承认玉米好吃，上午刚从医院回来，就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昨晚剩下的炒玉米和米饭，吃出了美味来。小时候的夏天，玉米对于我而言，是噩梦般的存在。我们要背着背篓去山上，有时候走几公里，去掰玉米棒子回来。回来后再撕掉外面裹着的叶子，玉米叶上有密密麻麻的黑色蚜虫，米黄色的蠕虫，也会有七星瓢虫。汗滴从额头上渗出来，从面颊上落下，打在小腿上的蚜虫身上，可惜却变不成琥珀。玉米叶去掉后，玉米棒还要晒干，大巴山的夏天多偏阵雨，这时尤其得小心。然后要手动给玉米棒脱粒，几千个、上万个玉米棒，就用手一个一个地剥个精光。这种玉米，是用来喂猪的。因此，出于我好逸恶劳的本性，我从小就对玉米有意见，当我知道墨西哥人以玉米为主食时，我还琢磨了大半天。连坐的还有红薯，因为要从地里刨出来，去掉泥土和茎叶，再背到水沟里清洗。红薯和玉米一样，一般用来喂猪，有时也会和在米饭里煮熟吃。到冬天，起火熏腊肉香肠的时候，人们一边围着取暖谈天，一边也会烤几个红薯。

我从小喜爱看书，记得一年级时，当我从书中看到世界上有两个国家比我们大时，我黯然神伤，在院子里独自坐了好久，直到被叫去山上干农活。有一次，我在夜空下，看到一颗流星划过，我以为是人造卫星或是外星人，那时即使知道是流星又会怎样呢？山里的孩子，不会许愿。读书时，每天早上要早起，带上装满水的塑料水壶，一罐菜，饭盒和米，去学校蒸饭。所有的孩子，他们的书上都有油印，斜跨的绿色军用帆布书包里，菜罐子总是会漏出油来。大家带的菜一般都是咸菜或豆瓣，谁要是带了个好菜，大家都会围拢他，向他讨菜吃。渐渐地，到最后，没有人带好菜了，我从那时便知道了劣菜会驱逐良菜。

我们除了往学校带饭菜外，也会在每年的某个时候带去柴火和扫把。柴火是为了蒸饭用，学校附近的一户人会成为学校的火夫，他需要好的柴火将煤引燃。一人带上五斤柴，如果是枯枝败叶似的碎柴，火夫是不会收的。因为这个缘故，火夫家的孩子，并不用上山捡柴，他家里都是好的木柴。带上扫把是为了学校扫地用，也会有学生被指派带上撮箕，这种工具的用途很广，在家里可以用来放各种粗粮，在学校里，就用来运垃圾。垃圾运到学校附近的一条沟里。

低年级时，我们常常去垃圾沟里淘宝，有人会捡到笔，有人会找到没写完的作业本。大家最喜欢的，还是文具盒，不过这不可能找到。

2000年左右时，学校代收农税提留，每家每户三四百元，由学生带到学校里交给老师。老师总是收不齐，他说：回去给你们爹妈说，钱在家里不会生儿（下崽的意思）。大家回去后都原话转告给了各自的爹妈，有的爹妈们说：钱交上去也不会生儿；有的爹妈们说：老子的钱在折子里给老子生儿；有一个当爹的很幽默，他说钱上有男有女，可以生儿。

农忙时节，学校会放几天农忙假，因为老师要回家干农活，我们也要。后来，老师们商量了一下，决定改革。于是便取消了农忙假，从此以后，农忙时节，我们带上镰刀、小锄，背上饭菜，去学校给老师们干农活，老师们则在教室里备课，有时候，他们也会来监督我们干得怎么样。学校周围的几块地都属于各个老师们，算作是补贴的一部分，不过，似乎他们一退休，这些地就会被收回去，再分给新来的老师。

我们的老师是全能型，每个年级只有一个老师，语文、数学、自然、思想品德全教，一学期有一两次音乐课，还有一次微机课，微机课要去乡中心小学上，大家都是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去。微机课的老师并不教我们任何东西，我那时自己琢磨着在微机上打字。我第一次用键盘打出的字，便是我的名字。

四年级时，发生了两次作文事件。一次是一个住我家对面山坡的学生，他在命题作文《家乡的四季》里，写上了正确答案：家乡的冬天是绿色的。而其余的人，都写的是标准答案：家乡的冬天是白色的。老师对这个学生非常生气，在课堂上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，把他的作文判了个零分。这名学生，他的母亲是聋哑人，在他两岁的时候就触电死了，而他的父亲有严重的视力障碍。他读完小学便没有再继续读书了，在一个包子店里打工。前几年他离了婚，后来和村里的一个已婚女人私通，被捉奸在床，年前又和这个女人结了婚。村里人说起这事，都笑着说：好羞啊，说完后都笑得更开心了，有钱人弹着烟灰大声地笑，没钱人腼腆无声地笑。

另一起作文事件发生在我的身上，那一年伊拉克战争爆发了，老师让我们写一篇作文，题目是《给伊拉克小朋友的一封信》。我在信中，用我那时从课本里学到的知识，勉励伊拉克小朋友们要不怕牺牲、要勇敢地和美军做斗争。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，表扬了我的作文，然后说：信的抬头，你要说亲爱的伊拉克小朋友，不能写成尊敬的伊拉克小朋友。所以今天，你们说亲爱的，都会想起亲友，而我说亲爱的，想到的都是小布什和萨达姆。

学校三四点放学后，大家有的回家干家务活，有的去自家的农田干农活。傍晚时，山村里便到处是袅袅炊烟了，每家两口锅，一口给猪做饭，一口给人做饭，如果谁家只有一个烟囱冒烟，大家便知道他家的猪今晚要吃凉食了。隆冬时节，家家户户都会卖掉一两头猪，猪分为两种，饱肚子猪和饿肚子猪。饱肚子猪单价低，饿肚子猪单价高。大家都据理力争说自家的猪是饿肚子猪，争得面红耳赤、赤红热血、血脉喷张、张冠李戴。后来，猪贩子们也改革了，没有充足理由的话，都统一按饱肚子猪的单价计算价钱。

五年级的时候，我们换了个老师，他是乡中心小学借调过来的，给我们带来了新气象。他吐出舌头说：我抽烟抽得舌头都黑了，还给你们上课，你们要感恩。他说：以前我在赵村教书的时候，有个学生在路边立正向我敬礼，于是我就骑摩托车把他送到了目的地。他买了个相机，说：你们以后去乡中心小学读六年级时，要用寸照，所以我给你们照相，每个人五元。他把寸照照成了两寸照，于是，我们的照片不合格，他应该也亏了钱。

六年级时，由于合并村校高年级的缘故，我们来到了乡中心小学。大家住校，每周回一次家。宿舍是6间瓦房，3间女生用，3间男生用，我现在估算：一间宿舍应该有35平米左右。宿舍里面是铁制的上下床，每张床睡四个人，上下铺各两人，除了床就是过道。还有一间宿舍是两层的大通铺，空间利用率超过了小三居。6间瓦房，住了近200名学生。而厕所在一百多米远的地方，有一天晚上，班主任的侄子不敢去上厕所，就尿在了我的水壶里，我发现后向班主任告状，班主任说：你冲干净不就行了吗？六年级下学期，五月份时，经常下大雨，老师们担心宿舍塌了。于是让我们搬进了刚刚修好的教师宿舍，新修的教师宿舍一共有三层，外面带阳台，里面有厕所，室内室外都贴着闪闪发光的白瓷砖，还有大家都没见过的声控灯。老师说：我们自己都没住多久，就让你们进去住，对你们好不好啊？你们要感恩，你们进进出出的，要换鞋。

以前没有花坛，没有水泥地

乡中心小学外面是省道，这条省道当时是从县城到市里、到省城的必经之路。一个周五，最后一堂课的时候，老师说：学校刚刚通知了，你们上学放学的路上，见到小车都要立正敬礼。因为车上坐的，可能是乌纱帽。你们给他们敬礼，他们看到了，会问你们是哪个小学的，你们就告诉他你是乡中心小学的，不要说你们原来村小的名字。然后他可能会给我们学校拨钱，只要一百万，你们就有新宿舍和水泥操场了。于是，那时我们在公路边见到小汽车都会一排排地立正敬礼，我们都想有新宿舍和新操场。有的乖乖女，不仅见到小汽车会敬礼，她们见到卡车摩托车大巴车面包车拖拉机也会敬礼。有些司机和乘客会给我们招手，有些人会按喇叭，有些人不理我们，就像我们没有敬礼一样。我们敬了几个月的礼，一直到毕业，也没有一个司机停下来问我们是哪个学校的。

每周，我们带上一周的米和咸菜去学校，计量要精确，带多带少了都不好。有一次，我在去学校的路上，路过一户人家时，他家的狗挣脱了铁链，我背的东西太多，跑不掉，它咬了我。第二周我回家后，告诉了父母，父母急急忙忙地托人从县城里带了狂犬疫苗回来。我把狂犬疫苗带去了学校，我对班主任说：老师，这个药要冷冻，可不可以放你家冰箱？老师说：你自己放你桌子里。于是，我在初夏，一个多月的时间里，打了五针没有冷藏的狂犬疫苗。我去找狗主人要买狂犬疫苗的150元钱，女主人和她的儿子在家，他们对我说：你再来我就把你剁成肉酱。我爸听后又带着我去找男主人，我爸说：钱我不要了，我对你太失望了，怎么是这样？男主人说：女人孩子都不懂事，你不要计较。最后，我们还是没拿到钱。

六年级过得很快，照毕业照的时候，我恰巧流鼻血了，止不住，于是全班同学和老师们都等了我一会儿。我到了后，开始照相，照相的人照了几次都不满意，一个备受我们尊敬的老师说：浪费表情。这话说得很新颖，很幽默，大家都笑了，照相的人笑得最开心。随后几天，同学们也时常把这句话拿出来说，终于到了毕业的最后一天，一个女生忍不住了，她说：你们烦不烦？有什么好笑的？

我们村里去乡里上学的，不受老师待见，老师们都喜欢他们一直教了好几年的乡里的学生。我的同学里，无论是村里的，还是乡里的。都有许多人天资聪颖、有许多人勤奋好学、有许多人多才多艺，但是大多数都没有机会和条件接受好的教育，大多数人初中毕业后就到北上广深打工去了，成了流水线工人，成了外卖员，网约车司机，建筑工人，成了知乎和微博用户口中的“不努力的人”，成了在网络上没有声音的人。

小学毕业时，我去县里参加县二中的初中录取考试，考了第二名。于是，县二中联系了我的班主任，希望我能去县二中读书，班主任又给我爸打电话，他对我爸说：我完全没想到，你儿子居然是个好成绩。

童年就这样结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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